(本文首发于2019年9月5日《南方周末》)
过去十几年中,华泰汽车以汽车制造主业为诱饵,换来各种资源——煤矿、土地、融资。
两处煤矿的转手交易,至少为华泰汽车带来40亿元的现金,这还不算其仍持有30%股权的华兴能源。
截至2019年3月末,华泰汽车总有息债务为294.23亿元,其中短期有息债务占总有息债务的比重为68.02%。
奋斗二十年之后,华泰汽车终于走到穷途末路。
2019年8月20日,天津市滨海新区人民法院穷尽财产调查措施,发现华泰汽车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泰汽车”)名下的所有银行存款加起来只有132239元,再没有其他可供执行的财产。
债主们开始跟时间赛跑。
华泰汽车绝大部分子公司股权已全部用于融资质押,它持有的上市公司曙光股份(600303)的股份已全部被冻结,华泰汽车和数家子公司一道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
“感觉他们已经放弃汽车业务了。”华泰汽车前员工卫明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华泰汽车生产基地全面停产,汽车业务的人差不多要被裁光了,剩下汽车金融、地产还在继续。
卫明一个月前刚刚从华泰汽车离职,和他一起主动辞职的同事有六十多人。他们至今还在向华泰汽车追讨被拖欠的工资。
和其他在经营上陷入困境的车企不同,华泰汽车死于“不务正业”。
过去十几年中,华泰汽车以汽车制造主业为诱饵,换来各种资源——煤矿、土地、融资。但借来的钱总是要还的,因为主业缺乏造血能力,华泰终于走到资金链断裂那一刻。
华泰汽车集团董事局主席张秀根。(IC photo/图)
天降“馅饼”
今年58岁的华泰汽车创始人张秀根最早是从汽车改装厂起家的。如果不是一次意外的机缘,他不会走入汽车制造业。
1990年代初,中国本土大大小小汽车厂和汽车改装厂加起来接近700家,而今剩下不到十分之一。
张秀根是内蒙古包头人,1983年当兵退伍返乡后,从建筑工程队做起,慢慢发展起多元业务,涉足汽车改装、房地产开发、投资等。
1994年6月9日,张秀根以内蒙古包头市恒通集团公司(以下简称“恒通集团”)董事长的身份,出现在共青团中央、农业部表彰的“第三届全国优秀青年乡镇企业家”名单中。和他一同入围的还有后来的亿万富豪王均瑶,时任浙江省温州市天龙包机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
2000年,距离包头1500公里的荣成市,为张秀根打开了进入汽车制造业的大门。
荣成市位于山东半岛最东端,与韩国隔海相望。《荣成年鉴1996-1999》记载,1991年2月成立的荣成市汽车改装厂,在并入荣成汽车工业集团总公司旗下之后,于1996年筹资120万元,与韩国现代精工株式会社(以下简称“韩国现代”)合作生产“奥奔”吉普车,由韩方提供主要零部件,荣成市汽车改装厂生产车身并进行组装。
这一项目得到山东省政府的支持,特批在申请国家目录之前,允许省内试销。1999年4月,荣成市汽车改装厂与一汽合作,产品列入国家目录,“奥奔”车改名为“解放”,产品投放市场后供不应求。
进入国家目录第二年,一汽集团业务瘦身、匆匆撤资,恒通集团得以接盘。2000年7月,在荣成市汽车改装厂的基础上,荣成华泰汽车有限公司成立。
现成的汽车生产线、技术可靠的合作伙伴、稀缺的汽车生产资质,以及长期稳定向上的消费市场。这对张秀根来说,真像是一个天上掉馅饼的生意。
差不多同期,作为吉利汽车创始人的李书福,还在为自己的汽车梦而苦苦争取政策支持,“恳求给一个犯错误的机会”。
华泰汽车后来的发展,都离不开韩国现代。2003年3月,华泰现代的一款越野车特拉卡(Terracan)在荣成华泰下线,“60万元的配置,30万元的价格”,这款车一炮而红,当年卖出1.5万辆。此后,2005年双方又签署了SUV车型“圣达菲”合作协议。
作为华泰汽车研究院前技术工程师,卫明对南方周末记者坦言,华泰汽车其实一直都是在吃圣达菲的老本,嘴里喊着自主研发的口号,但一直没有什么技术积累,不过是在圣达菲的基础上改来改去。
从华泰汽车自己公布的2018年销售数据看,三款圣达菲SUV一共卖出了13.5万辆,占到其总销量的2/3以上。
韩国现代在2002年10月选择和北汽成立合资车企。尽管此后华泰汽车试图走自主研发的路径,发力清洁型柴油乘用车,从意大利VM公司引进柴油发动机技术,从德国ZF公司引进多款变速箱生产技术,与来自德国、英国、意大利、日本的五家设计公司签订了整车联合开发协议,但这条路走得并不顺利。
华泰汽车一度想通过引入外部人才,借助职业经理人的力量规范管理,甚至组建了北京、天津、上海、北京研究院,俄罗斯、德国慕尼黑、美国硅谷三大技术中心,但始终无力摆脱家族企业的事实,外聘高管们无人能够久留,业界称之为“人才绞肉机”。
从2010年下线的自主品牌汽车B11开始,华泰的汽车总是与其他品牌“撞脸”,成为众人调侃的对象,比如华泰B11的“宾利脸”造型,华泰SUV宝利格外号“小卡宴”,华泰路盛E70与宝马5系的内饰神似,华泰路盛E90内饰又接近丰田凯美瑞。
除了山寨的口碑外,华泰汽车的真实销量也一直是个谜。
华泰汽车不是上市公司,没有完整披露过其财务指标。但每个月的销量数据需要上报给中国汽车工业协会(简称中汽协)。
据媒体报道,2011年5月,因华泰汽车长期虚报销售数据,中汽协拒绝采纳其产销数据,代之以“0”。
在华泰汽车公司债券的年报资料中,甚至没有连续提供每年的车辆产销数据,而代之以不同车型的销售金额;想要通过主要子公司经营情况做对比研究,会发现其每年披露的子公司并不重样。
2018年,三款圣达菲SUV一共卖出了13.5万辆,占到华泰汽车总销量的2/3以上。(IC photo/图)
圈了两处煤矿
煤炭,应该是近20年来华泰汽车赚得最多的一笔生意。
内蒙古鄂尔多斯市,是一个煤炭资源丰富的城市,为避开“资源诅咒”,改变过度依赖煤炭产业的单一产业格局,急于招徕装备制造业企业投资。
2005年,荣成华泰成为他们引入的第一家汽车制造企业。为此,荣成华泰得到了碾盘梁和唐家会两处煤矿探矿权。
荣成华泰的鄂尔多斯基地,计划用7年时间,分三期建成一个年产50万辆整车、100万台清洁型轿车柴油发动机及相关汽车零部件的汽车生产基地。这其中,一期5万辆/年汽车生产线,用来生产特拉卡。
前面提到的两处煤矿,很快就变成华泰汽车的真金白银。
荣成华泰拿下煤矿的价格一直不为人知。2019年3月18日,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一份二审民事裁定书揭开了这一秘密:荣成华泰在2006年获得碾盘梁一矿、二矿的采矿权的成本,仅为1.09亿元。
这笔交易后来还为鄂尔多斯市煤炭局带来麻烦。2013年8月,审计署驻济南特派员办事处在一份审计报告中指出,鄂尔多斯市政府以低于自治区规定的最低转让价格转让碾盘梁煤矿采矿权,造成国有资产流失。
作为补救,2016年,鄂尔多斯市煤炭局发函要求荣成华泰补缴转让采矿权价款5061.8万元,遭拒后将其告上法庭。最后,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以鄂尔多斯市政府或者煤炭局并非合同当事人为由,驳回起诉。
一位鄂尔多斯市煤炭局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直言,“真是丢脸到家了”。
早在2008年7月,华泰汽车已经将恒泰煤炭(注:碾盘梁一矿、二矿的主体公司)的全部股权转让给山西普大煤业,悄悄套现离场。
华泰汽车并未对外披露碾盘梁煤矿转让的价格。但在2014年9月,广东省深圳市福田区人民法院的一份服务合同纠纷案的判决书显示,易主之后的恒泰煤炭,光是以采矿权抵押,就两次获得民生银行深圳香蜜湖支行的贷款合计7.5亿元。
唐家会煤矿储量为8亿吨,数倍于碾盘梁煤矿,价值更是惊人。2017年底,华泰汽车为开发唐家会煤矿成立了鄂尔多斯市华兴能源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华兴能源”),2008年1月,华兴能源引入新股东安徽淮南矿业集团持股70%。
华泰汽车2016年公司债券募集说明书中披露,当时已收到华兴能源股权转让款约38亿元,还有1.63亿元尾款。粗略估算,唐家会煤矿的估值约为50亿元。
作为在鄂尔多斯投资汽车的附加物,这两处煤矿的转手交易,至少为华泰汽车带来40亿元的现金,这还不算其仍持有30%股权的华兴能源。
2007年3月,鄂尔多斯生产线一期正式建成投产后,内蒙古自治区政府也不吝支持——不仅自治区人民政府金融工作办公室要一对一和银行协调,给予优惠信用贷款;鄂尔多斯市人民政府也要积极筹措资金支持华泰汽车集团发展。
尝到甜头之后,华泰汽车又开始奔赴下一个目标——入股银行。
进入银行圈
2011年4月,北京银行(601169.SH)向10家机构定向增发不超过118亿元,华泰汽车拿下将近30%的增发份额,认购金额高达35亿元。
市场惊叹于华泰汽车的大手笔,同时也怀疑其资金实力,因为根据当时的信息披露,截至2010年12月末,华泰汽车总资产仅为125.2亿,营业收入55.04亿元,净利润3.5亿元,35亿元现金投资相当于其总资产的近30%。
2012年3月,北京银行宣布增发完成,华泰汽车集团与中信证券、泰康人寿、中国恒天集团一道,分别以4.47%、3.96%、1.67%、1.45%的持股比例进入北京银行2012年前十大股东行列,排名第四。而且,这些认购股份自非公开发行结束之日起36个月内不转让。
除了北京银行,华泰汽车还入股了其他三家银行。
华泰汽车公开发行2016年公司债券募集说明书披露,截至2015年9月底,华泰汽车入股了其他三家银行:内蒙古银行股份有限公司、持股9.67%;威海市商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持股0.48%;锦州银行股份有限公司、持股3.28%。
华泰汽车并未披露其入股锦州银行的时间,根据锦州银行2015年IPO时向港交所提交的资料,自2014年起,华泰汽车开始出现在锦州银行主要股东名录中,并陆续增持。锦州银行2018半年报显示,华泰汽车持股4.68%,位居内资股并列第一位。
入股银行后,华泰汽车朋友圈从此多了金融伙伴们的捧场,汽车事业似乎也插上了金融的翅膀。
2011年4月19日,第十四届上海国际车展上,北京银行执行董事、副行长兼上海分行行长张东宁就作为主嘉宾参加了华泰汽车的新车揭幕仪式。
半个月后,华泰汽车和萨博汽车的合作签约仪式现场,中国民生银行董事长、北京银行董事长、上海银行北京分行行长等金融机构负责人集体现身撑场。不过这次合作在九天后就宣告终止。
入股银行看起来是一件不错的投资。华泰汽车曾披露,2016年来自北京银行、锦州银行的现金股利高达1.3亿元。
事实上,华泰汽车近20年发展的融资渠道一直是以银行借款为主,直到2016年才发行了总计70亿元的公司债券。而这些华泰汽车所投资的银行,也是其主要授信来源。
前述债券募集说明书披露,2015年度从锦州银行获得的授信额度为70亿元,在31家金融机构授信中排名第一,是第二名的三倍多。2015年3月,鄂尔多斯市恒通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将5块土地抵押给北京银行,获得90亿元抵押款。此外,华泰汽车子公司的股权质押,大部分是质押给了锦州银行。
狩猎地方政府
从2013年开始,华泰汽车先后在天津、江阴落地生产基地。加上荣成、鄂尔多斯,华泰已拥有四大生产基地。
华泰的产能扩张已经远远跑在了销量前面。
华泰汽车2016年的公司债券募集说明书显示,截至2015年9月末,发行人具备年产62万台整车的生产能力。而公司的战略目标是,2020年实现50万整车、50万发动机、50万变速箱的销量,2020年发展成为国际化汽车集团。
大公国际连续在华泰汽车的跟踪评级报告中指出,较低的产能利用率和较高的折旧摊销,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公司的盈利能力。
报告显示,截至2018年末,华泰汽车已经具备年产63.85万辆整车的生产能力,但对照其不到20万辆整车,以及发动机等的产销情况看,产能利用率仅为36.31%。
华泰汽车热衷于扩大产业基地,因为可以从地方政府拿到各种好处。2018年财报显示,其递延收益为 11.66亿元,光是天津华泰汽车总部及汽车生产基地一期项目,来自政府的补贴就高达9.05亿元。
除了直接补贴,地方政府最重要的支持还是土地。2005年落地鄂尔多斯时,华泰汽车一口气拿下了6000亩土地,价格仅1万元/亩。
后来,因鄂尔多斯城市规划需要,华泰汽车的生产基地需要搬迁。2016年华泰汽车年报称,2012年12月4日与鄂尔多斯国土资源局康巴什新区分局(以下简称“康巴什国土局”)签订的拆迁补偿协议约定,康巴什国土局累计拨入5.44亿元拆迁补偿款。然而,华泰汽车嫌不够,还不肯搬。
无奈之下,2017年康巴什国土局把华泰汽车告上法院。经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法院一审、二审、再审,法院三次以“不具备受理条件”驳回起诉。
华泰汽车鄂尔多斯基地已经停产,康巴什国土局拆征处一位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确认,搬迁至今还没有新动作,他表示,“这是个钉子户,难了!”
土地是华泰汽车常用的银行贷款抵押物,也是发行信托的抵押物。2014年9-10月间,华泰汽车通过中国民生信托有限公司发行了5期华泰汽车项目贷款集合资金信托计划、合计25亿元,用于天津华泰汽车总部、汽车出口生产基地一期部分项目建设,抵押物就是位于天津市空港经济区的4块土地。
地方政府还帮助华泰拿到“便宜的钱”。2014年,华泰汽车与江阴市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共同签署“华泰汽车自动变速箱项目战略协议”,项目总投资约70亿元人民币,分两期建设自动变速器生产基地。
开发区帮助华泰汽车在此注册成立的华欧德变速器有限公司,获得国开基金一笔5亿元的现金投资,投资期限14年,投资期限内国开基金的平均年化投资收益率最高不超过1.2%。同时,江阴高新区投资开发有限公司,以及张秀根夫妇作为共同保证人,为这一投资提供连带责任保证担保。
但不到两年,国开行江苏分行就发现,华欧德变速器有限公司和大股东内蒙古欧意德发动机有限公司存在挪用资金、擅自对外大额借款和大额担保以及其他违约行为,要求提前回购目标股权。
华泰汽车口头上答应,但是半年没有动作。在国开行江苏分行发出诉讼警示函的情况下,2018年3月5日,作为这笔投资保证人的江阴高新区投资开发有限公司,只好代华泰汽车等偿付投资合同回购款;并在同一时间向法院起诉,要求华欧德变速器有限公司、华泰汽车立即偿还代偿款及相应利息。
资金链断裂
2019年7月19日,华泰汽车资金链出现了问题。
当日,华泰汽车本应将公司债券“16华汽02”还本付息资金15.064亿元足额划付至偿债保障金账户,但截至当日下午5点30分,华泰汽车未能及时履约。
包括“16华汽02”在内,华泰汽车共有四期公司债券合计55.53亿元将于一年内到期或到回售行权日。
作为这只产品的主承销商,国海证券以该债券为私债为由,称不便回应南方周末记者对于该债券违约情况的进一步询问。
根据大公国际的统计,截至2019年3月末,华泰汽车总有息债务为294.23亿元,其中短期有息债务占总有息债务的比重为68.02%,短期偿债压力很大。
华泰汽车的四大生产基地都已经停产。华泰汽车公开资料称,截至 2019年3月末,公司在地级市有158家4S店,副省级市拥有50家4S店。但南方周末记者拨打华泰汽车官网公示的4S店电话,大部分已经是空号或者无人接听。
贵州中企汽车销售有限公司是华泰汽车2014年排名前五的经销商,他们的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陆陆续续卖完存货,2018年就已经转做其他品牌。天津一家还在开门营业的4S店店员对南方周末记者称,电动汽车没货,燃油车是国五、有货但也上不了牌。
律师李峰从2017年开始接受委托向华泰汽车追讨货款,经历了谈判、协商、一审、二审,感觉对方只是在拖延时间。2019年8月初,他发现华泰汽车天津基地还留有高管,而鄂尔多斯基地只剩下几名保安,几乎看不出任何可能恢复生产的迹象。
华泰汽车正在试图通过出售资产来自救。南方周末记者查阅工商资料发现,华泰汽车的主要生产、销售主体都已经易主。华泰汽车的销售公司——北京恒通华泰汽车销售有限公司,在2019年3月28日引入北京熠彩照明科技有限公司,成为其持股51%的大股东。
2019年3月13日,鄂尔多斯市华泰汽车车身有限公司引入深圳市炫鑫通电子有限公司,持股51%;2019年3月15日,荣成华泰引入新股东北京普辉显示科技有限公司,持股51%。这两家是华泰汽车主要生产制造主体。
此前,华泰汽车向其公司债券受托管理人英大证券称,荣成华泰的股权转让是代持关系,但是并未提供具体代持资料。
南方周末记者先后给上述三家接盘公司打电话核实,但均无回复。
2019年7月6日,富力地产与华泰汽车宣布达成战略合作,富力地产有意参股华泰汽车,携手发展新能源汽车产业,一度给了市场一线希望。但一个月后,在富力地产2019年中期业绩公布会上,富力地产董事长李思廉表示,双方已经暂停合作。
南方周末记者 黄金萍